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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芭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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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芭蕉

晏病睢擡手,道:“痛了該讓我看。”

“你最不該看。”謝臨風單手捂眼,視線一片迷蒙,像含有血霧。他躲閃開晏病睢的手指,又反牽住晏病睢的衣袖,“你帶我上去好嗎?”

他語氣無奈,分明從前時常愛說可憐話,卻又在真正身陷囹圄之時,不願意露出狼狽樣。

晏病睢“嗯”了聲。

水聲和浪潮都被丟在身後,謝臨風閉著雙眼,指尖微動,像是不經意間撥了道浪弦,狀似無意地問:“你手向來都這麽涼嗎?”

“向來”二字藏了話,即便謝臨風不明說,晏病睢也知道,說的是他次次摸他、牽他,他都是涼的。

次次......

晏病睢倏忽道:“體寒。”

謝臨風笑了聲:“體寒就體寒,想這麽久?是在騙我嗎?”

此言過後,晏病睢又不說話了。

直到謝臨風被他牽著上了岸,在陰涼處蹲坐而下,才聽晏病睢拋棄了心語,直截了當地問:“我何時騙過人?”

他似是剛想起,又像是為這句話困擾了一路。

“你最愛哄騙我。”謝臨風闔眸又笑,“我等你好久,既然你不問我,那我便要問你了......嗯?”謝臨風摸向身側,卻只有沙土和海風,空空如也,他問,“你不在了嗎?”

晏病睢的聲音比先前遠了,從另一個方向傳來:“嗯,我不在。”

謝臨風眼睛瞧不見,只能順著聲音四處張望:“你躲那麽遠幹嗎?你欺負我。”

他仗恃著自己看不見,一時語出驚人。晏病睢有些驚呆,片刻後才道:“適才你用的什麽咒?那些使者分明化作屍粒沈寂了,你如何將它們喚醒的。”

“你來我身邊,我畫給你看。”謝臨風亂薅了根枯枝,仔細聽著晏病睢靠近的動靜,面露得意:“這個符,你見過嗎?”

晏病睢蹲身查看,模樣專註:“好詭異的符,我從未見過——”

話未說完,他就被謝臨風攥住袖子,一把拉到了身側。謝臨風耳聽八方,說:“沒見過就對了,這是我亂畫的。可你看得那麽認真,我很高興。”

晏病睢沒扯回袖子,漠聲說:“別碰我。”

謝臨風頭一次聽他說這種話,感覺新奇,非但沒放手,反而將人拽得更近了:“從前還僅是冷漠,親了人過後反倒薄情起來了。你看我,眼睛瞎了,腦子也鈍,都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,我哄你好不好?”

他攥著人不放手,示弱的意思又浮於表面,儼然恢覆成那副浪子的模樣,全然不可信。

“不好。”晏病睢動作疏離,語氣含冰,“不要。”

“不好也好。重點不在於你要不要,而是我給不給。”謝臨風面朝著他,忽地一笑,“你看我?”

晏病睢註視著他,卻矢口否認:“沒有。”

“沒有嗎?那我看你好不好?”謝臨風說罷,倏地睜開了眼睛。他的紅瞳早已消散,那雙黑眸在睜眼的剎那陡然裝進了暖日下的波光,不僅沈得發亮,還盛著笑。

晏病睢霎時偏過頭,卻不偏不倚將耳後的紅暴露在謝臨風跟前。他緊抿雙唇,像被謝臨風的眼神咬了,半晌才緩過來:“......也不好。”

謝臨風“咦”了聲,莞爾:“那是哄不好了?既然這樣,我同你說個更不好的。我方才沒告訴你的是,我能聽見終南海下的低語,從我沈海開始,便一直有人在我耳邊講話了。”

這話果真引起了晏病睢的註意,他忍著耳後那點餘紅轉過頭來,神情卻很勉強,仿佛是不得不為此屈服一樣。

他言語艱澀:“......說了什麽?”

謝臨風一時沒說話,因為他聽出弦外之音,晏病睢問的不是“說了什麽”,而是“祂說了什麽”。

須臾後,謝臨風松開手,好像沒那麽急,也不想哄人了:“教了我喚醒使者的咒語。”他戳斷那根枝條,側目道,“你知道他們不該聽命於我,堂主,你藏這麽多秘密,讓我們疏離了怎麽辦?”

晏病睢靜靜地瞧著他,似乎為“疏離”二字撥動了心弦。那目光沈靜卻覆雜,仿佛只是在強撐著不在乎,只要謝臨風再多說一句,他就要心碎了一樣。

須臾後,他斂了眸,盯著沙地上的鬼畫符:“你先前說那疫鬼是‘小角色’,可你別忘了,它是百鬼之一,之所以當前力量弱小,是因為有世間最無解的咒法鎮著它,它能掙脫些分身碎片,還能使用障眼之術,已是很了得。”

謝臨風“啊”了聲,就勢躺下:“我不懂祂,你還不懂嗎?祂引我們前來,僅是為了找到這作祟的嬰屍嗎?況且魘境本質為虛幻,外來客和魘中者是互相殺不死的。”謝臨風擡手遮擋霞光,“一個夏家,能讓神祇這樣大費周章……祂管這麽寬?”

姣子三番兩次將他們拉沈進終南海,第一次贈了三言,順帶為他修了鏡子。第二次引他們找到嬰屍,發現夏清風的陰謀——

謝臨風一骨碌坐起:“我瞧著很不對勁,夏清風從前分明不知曉天水的用途,若他先前便有覆生兒子的念頭,那麽行此起死回生之術,就要靠別的手段。”他一手支著臉,一手在沙地上亂畫,“這樣一來,就與夏清風同疫鬼之間的交易有幹系,那傀儡神婆身體裏裝的興許就是這個疫鬼了。”

不論夏清風是將疫鬼當做孩子在養,該是在神婆跟前以“弟子”自稱,都只能說明一件事,夏清風與疫鬼間有交易往來。

晏病睢垂眸道:“對於夏清風而言,自然是覆生兒子。但對於疫鬼來說,也就只有一個目的了。”

——百鬼破封!

“不錯。”謝臨風在沙地上用手指勾了個尾,“可我們忽略了一件事,這分明是蕭拓的魘境,怎麽夏清風卻時常在裏面,他們很親密嗎?”

“並非親密就能彼此幹擾。你想想,魘境之中前生過往都能瞧見,是很私密的,先前白芍要融合蕭拓魘境,也得征得主人同意。若非你我仗著儺仙本領偷渡進來,原本也是無法進入的。”晏病睢撈起袖子,也在地上畫了一筆,“你還記得蕭家女蕭官均嗎?”

“自然記得,她很蹊蹺。只是夏清風一人就怪頭疼的,還沒想到她。”謝臨風驀地吸了口氣,勾住對面的指尖,“……你這畫的什麽,寫的什麽?”

晏病睢手指懸空,無辜道:“你不識字?”

原來地上正正經經地寫了個“謝”字,只是這個“謝”字位置剛好,不偏不倚正杵在一張潦草的臉上。

那臉上五官亂飛,小眼大嘴,醜得不忍直視。

謝臨風正色說:“我不許你畫了。”

晏病睢登時受挫,一屁股坐下,將沙子亂抹一通:“……我從前只是以為夏、蕭兩家關系好,因此夏清風得病,蕭官均趕來探望是理所應當。可轉念一想,她身為前線的將軍,並不常回鎮上,這為數不多的一次回家卻是直奔夏府。”

謝臨風反問:“她如何?”

晏病睢立馬意會道:“很孝順。”

“這就出問題了。”謝臨風聚攏沙子,很有耐心,“蕭官均使了木客族的影術來替夏清風補魂,可看她樣子,像是從不知曉蕭拓是煉魂而死,若是有心,她要做的該是替蕭拓補魂,而並非夏清風。這只能說明兩種情況。”

謝臨風寫了兩筆:“其一,蕭官均早就嘗試過替父親補魂,但失敗了。”

晏病睢駁斥道:“可這樣一來,她定然會發現蕭拓的死因。那麽她來找夏清風就不是噓寒問暖,而是尋仇了,但蕭官均待夏清風的恭敬不似作偽,是真心的。”

謝臨風長長地“嗯——”了聲:“那就只剩最後一種情況了。”他在地上最後連完一個“晏”字,心滿意足地看向他,道。

“夏清風是蕭拓,蕭拓才是夏清風。”

他們二人之間換了魂魄!

謝臨風道:“結合蕭官均的反應來看,她應當是知曉夏清風這幅皮囊下是自己的父親。因此你我實際入的是夏清風的魘境,這樣一來卻令人大跌眼鏡,這不成了是蕭拓反殺夏清風,將人煉魂至死了嗎?一個齷齪的夏清風還不夠,難道蕭拓私下也是蛇蠍心腸?”

反殺……

晏病睢垂落指尖,像是陷入沈思。

“可若是這樣,蕭拓是何時成了夏清風的?他若是君子,又為何要將夏清風煉魂?可他若是歹毒之人,又為何要替夏家隱瞞汙名,維持夏家生計?”晏病睢描出一個“楓”字,費解道,“你適才說‘反殺’,若是夏清風先有了殺意,那他殺蕭拓的理由又是什麽?”

“……非紅楓之‘楓’,寫錯了。”謝臨風點了下他的手背,又道,“是為了給疫鬼送吃的?”

“不像。”晏病睢撥散沙子,“蕭拓死在夏清風兒子出生過後,你忘了夏清風原本的目的了嗎?”

——起死回生。

謝臨風摩挲著下巴:“可蕭拓與夏清風並非血親,只有個摯友的關系,他要如何利用蕭拓救他兒子?世間當真有覆活死人的禁術?”

晏病睢手一頓,忽然露出點冷然的笑意:“有。非但有,還有兩個。其一為招魂……”晏病睢緩緩寫完,仍是個“楓”字,“其二,換命。”

“招魂”倒是個很熟悉的招術,雖是逆天之舉,世上之人卻大多無視天命。雖是禁術,卻廣傳於世,家中死了個至親至友的,誰沒有過要招魂的想法?

但“換命”可就不常見了。

蕭氏父女二人皆習過影術,但謝臨風獨獨見識過影補魂,還沒聽過影換命的。

謝臨風凝思片刻,問:“我們——”

“轟!”

他話未說完,頭頂一聲驚雷震天徹地,紫電瞬息間劈開天幕。此時天色漸晚,一時霹靂過,竟亮如白晝!

謝臨風借著電光一晃眼,卻不防嚇了一跳,追問:“你怎麽這麽白?”

晏病睢踢散沙子:“要下雨了。”

“雷聲也怕,雨水也怕?”謝臨風起身,大言不慚,“所幸有我陪著,若是換了別人……”

晏病睢擡眸:“別人如何?”

謝臨風慢吞吞說完:“……早被你那小白臉嚇死了。雨要來了,我拉你。”

這是座無名島,不僅小,還荒,只有一小撮林子。二人慌慌張張朝林子跑,還剩一大段距離,又聽“轟”地一聲炸響,當頭被潑了瓢冷雨下來。

等兩人進了林子,不僅早被淋得渾身狼狽,有人還摔了跤。這林子也只是個好看的,裏頭的老樹細如筷,一經受風吹雨淋,便聽“嚓嚓”幾聲,竟瞬息之間被折斷不少。

晏病睢尋了棵稍粗些的樹靠著,頂著芭蕉,冷酷地問:“很好笑嗎?”

謝臨風又褪了層衣衫,此刻身上只剩件薄薄的裏衣。他被晏病睢那雙冷眼一盯,那視線冰錐似的,讓他立時擡高眼皮,繃起臉來:“這叫歡喜,我還從未和別人一起躲過雨呢,一時很新奇。”

晏病睢“哦”了聲,說:“和人躲個雨就新奇,和人一起摔跤更高興了吧?”

“我很高興嗎?”謝臨風故作懷疑,“沒有吧。”

晏病睢又冷笑一聲。他這個人膚如冰雪,氣質清冷,嘴上功夫又厲害,對謝臨風而言,很不好招惹——

可那是摔跤前的晏堂主,他此刻儼然成了泥菩薩,非但整個人灰頭土臉的,還頂著芭蕉葉抱腿縮在一塊兒,好像很失意,很可憐,很生氣。

謝臨風扔了衣裳,往樹上一掛,又“噗嗤”笑了出來,這一聲笑讓他如芒在背。

謝臨風裝模作樣地活動肩背,坐下就喊:“好疼。”

晏病睢眸光一楞,忽地側目:“哪裏疼。先前的臉傷不是……”

他話說一半,眼尾被人用指腹摩挲住了。

謝臨風按著他的眼尾,驚道:“哎呀呀……小公子不笑還好,一笑竟跟朵花兒似的。”

晏病睢眼尾霎時熱了,他視線受擠,漠聲說:“放手。”

謝臨風說:“不放。”

晏病睢盯著謝臨風的眸子,從裏面看清自己的倒影,冷聲道,“好醜……你不如瞎了。”

謝臨風說:“巧不巧,剛瞎過,更巧的是,公子和我都做過瞽目先生。”

晏病睢道:“瞽目先生何時成雙成對了?”

“所以世上鮮少再有這麽般配的了。”他說完又起了壞心眼,手掌一推,將晏病睢的雙頰捧了起來,讓他仰面看自己,“這位公子,你知道瞎子通常會做些什麽嗎?”

晏病睢愛答不理的:“會動手動腳,還會亂摸。”

謝臨風反思道:“是嗎?這麽風流。”

晏病睢難得讚同:“不錯,的確下流。”

他說話冷冷的,目光涼涼的,仿佛任憑你千刀萬剮,他什麽都不在乎。謝臨風將他捧得更兇,那弧度致使芭蕉葉無聲滑落,但兩人卻都沒接。

謝臨風也讚同:“是這個道理。不過瞎子們通常還有技能傍身,算命懂不懂?”

晏病睢終於來了興趣:“神棍這樣當?別人是看相,你可以直接上手摸嗎?”

謝臨風說:“不可以嗎?”說完還朝他臉上揉了兩把。

豈料他這幾下輕揉,不僅揉紅了晏病睢的臉,還揉紅了晏病睢的耳。謝臨風毫無察覺,他盯著對面的眼睛,笑得很壞:“怎麽不問我算了什麽?”

晏病睢就問:“算了什麽?”

謝臨風說:“雨停了。”

雨水正沖刷在二人方寸間的空隙裏,晏病睢說:“算錯了。”

謝臨風說:“我故意的。”

這話一出,晏病睢終於笑了。他眼角彎得很淡,帶著被人蹂躪後的餘紅,頗淒楚似的。

他笑道:“怎麽不從一開始就招搖撞騙呢?”

“那我再算一卦,怎麽樣?”謝臨風卻沒笑,推高他的臉,讓他再仰起頭看自己:“我是被你招魂來的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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